〈32〉
直到启程出发,夏无且都没从蒙恬那里得到答案。
越是接近寿春,他的心情就越是紧绷,还有点遗憾。
在安丰县的这些时日,他脱离宫廷与君主,专心忙碌于治病救人之中,不需要顾虑太多,还能和志同道合的小友切磋交流医术,过的实在是舒心。
也不知道以后这种鸡飞狗跳、啊不是……也不知道以后这种舒心生活还能不能有。
想到回来以后就得如以前一样,时刻在外人面前保持谨言慎行,夏无且就觉得腻味无聊。
要他说,天天看君臣商讨国家大事,面对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脸,还不如看夏稚唯和蒙恬斗心眼有意思。
夏无且在心里嘀嘀咕咕,步态沉稳地踏入行宫。
哪怕只是短暂停留,君王的落脚地也不能随便,可秦王政又很嫌弃风格奢靡颓废的楚王宫。
再加上,楚国八百年基业,历经四十二代楚王经营,王宫里的玉石珠宝、绝品珍藏数不胜数,时已至今,仍还有一批战利品没有运走,人员来往复杂而吵闹,不适宜让秦王政居住。
但王宫住不得还有各处相对清静的行宫,由秦王政随便挑一处合心意的就是。
夏无且由侍者领着向秦王处理政务的宫殿走去,一路的巡防卫士无处不在,可谓是将行宫防守得密不透风。
秦王政哪怕是出巡也不会放下政务,身边一直有朝臣随行,保证政令运行通畅,留在咸阳的长公子扶苏和其他朝臣只是听令行事。
如今中郎将蒙恬人还在安丰县,细数王上身边的随行重臣,能做出这种防卫部署的应当是太尉缭的亲手笔。
刚这么想完,夏无且就迎面看到御史冯劫从王上的殿内走出。
两人自然是互相见礼,寒暄一番。
冯劫笑问:“太医丞此行可有收获?”
“确有所获。”夏无且对他没有隐瞒。
见侍者并未通传他进殿,想来是王上正忙,夏无且闲着也是闲着,便趁这时间和冯劫聊起来,大致说了安丰县出现新农具等事,并时刻关注冯劫的表情变化。
与某些不懂政治的贵族或者寻常黔首中认知不同的是,虽然丞相是官职之首,为君王助理万机,但真要论起来,御史与君王的关系其实更亲密一些。
本身御史是跟随君王左右的记事官。
昔年秦昭王与赵惠文王会于绳池时,秦国御史记下了“令赵王鼓瑟”的事实,紧接着,蔺相如就逼迫秦王为赵王击缻,并由赵国御史记了下来。
既然要随佐君王左右掌管文书记事,能当御史的一定是君王的亲信,也正因此,君王的政令下达各官时也多由御史转承。
所以冯劫的官职比左右丞相王绾、隗状要低,名义上还是辅佐丞相,但地位却十分重要。
而且夏无且曾听王上和左丞相无意中说起,之后要将御史的官职升为御史大夫,位列九卿之首……
夏无且自知能力有限,他虽是秦王政的侍医,能有意无意接触很多政事,但在政治方面他的敏锐度远远不如这些朝臣,甚至连王上身边的中车府令赵高都不一定比得过。
他将肥皂、踏碓等物说得很具体,对夏稚唯的事情则是隐晦透露,便是想试探冯劫的态度,进而推测秦王政的态度。
但他失算了。
“蒙中郎此前送来的肥皂配方,少府已经试制成功,虽月余之期未过,还不能使用,但足以证实配方可信。听闻这肥皂是出自安丰县一位稚龄女子之手……不曾想,那位女医后期还做出来这么多东西吗?竟还有农具?”
冯劫略略扬眉,露出惊讶之色,却好像没听出夏稚唯学识由来的奇异之处,让夏无且摸不清他的态度倾向。
他只能严谨答道:“农具并非出自她手,乃是其大父所为。”
冯劫笑而不语。
他在律法深造上虽然比不过李斯那厮,但每天接触各种文书,甄别各种文字陷阱,对钻空子这种事情再常见不过了,哪还能看不出这其中的端倪。
不过,那叫夏稚唯的女医只是把功劳转移到了自己家人身上,又不涉及外人,他不至于讨嫌非得揭穿。
况且,就算真实上报,难道他们还能给一个女子爵位?
单给钱财奖励略显单薄,将爵位转移到她的男性亲属身上又不太公正……这种事拆穿了纯粹是让大家为难,还不如装聋作哑。
至于夏稚唯身上的神异之处……
冯劫在心里叹道,这种涉及天地以外的事情,他们做臣子的哪能轻言?还是站在王上的殿外。
真当眼睛看不到人,四周真就无人了?
太医丞不应当不懂这个道理,平日行事也没有这么轻率,怕不是关心则乱吧?
看来他是真喜爱那位医家小辈。
冯劫心思繁多,面上却不露分毫,三言两语就将夏无且的话题带歪。
等赵高趋步而出,请夏无且入殿谒见,两人已经聊到鱼脍之事。
夏无且回过神来:“……”
幽怨的眼神实在难以隐藏。
“太医丞,万莫让王上等待。”冯劫一本正经地提醒道。
夏无且嘴角一抽。
好久不见这些朝臣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有点怀念。
夏无且在心里冷哼,没听到鱼脍之事的后续,算冯劫的不幸。
他将卫士检查过的随身药箱打开,从里面摸出一个小瓶子,塞递给冯劫。
冯劫疑惑:“这是?”
“老夫和夏女医研制了一种新药丸,即将献给王上。这瓶是品质稍次一些的。”
见王上不能失仪,夏无且褪去鞋履,仔细整理着衣襟衣袖,同时慢吞吞回道。
“在这里碰见冯御史乃是有缘,便赠与你了,万莫推辞,万莫推辞啊。”
既是王上同款药丸,冯劫哪能拒绝,连忙拱手道谢:“那就多谢夏太医赠药。”
夏无且捋着胡子,淡定地嘱咐道:“莫忘了吃,最好今天就吃。”
看老夫吓不死你!
〈33〉
冯劫走后,夏无且随赵高进殿。
殿基高台上,一身玄色常服的君王端坐于长案之后,正在批阅手中一卷文书,眉目专注,神色冷峻。
赵高轻手轻脚上前,看见被不屑扔在地上的竹简也面不改色,快速收拾好它们,另放到不碍眼的地方。
夏无且也习惯了秦王政这番处理政务的样子,安静立在下方不出声,呼吸着大殿中缭绕的清柔香气,判断这是来自哪种提神的香料。
等秦王政出声:“无且来了?”
他这才赶紧上前,屈膝跪地行礼:“臣夏无且,拜见王上。”
若是平常,夏无且不会特意行大礼,秦王政也不要求,但他这不是离开了一段时间吗?归来后头次见王上,礼节还是正式一些得好。
趁这时间,赵高躬身奉上杯盏,低声对秦王政汇报着什么,待夏无且行礼完毕,他也就说完了,时机卡得刚刚好。
新药吗?
知道他这位太医丞在医药上非常严谨,堪称一板一眼,秦王政稍微起了些好奇心,但抬手叫起后,他并没有急着询问,而是先问起夏无且这一行的任务。
“让无且你和蒙恬去往安丰县军营察查情况,如何?可有所得?”
夏无且先将蒙恬的信件呈上,接着暗自沉下心来,保持平静的语气,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他面对冯劫时,将有关夏稚唯的事情说得不清不楚,却不敢有丝毫隐瞒秦王政。
就算他隐瞒,蒙恬也必不会。
答完军营中的情况,不用等着被询问,夏无且按照事情发展的顺序,一五一十得将这些天发生的故事讲述了一遍,期间自然少不了要提夏稚唯。
这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没有正事的时候,秦王政不要求自己正坐,若不能起身活动,便倾斜身体,倚在凭几上,趁机稍稍放松被压迫到麻木的双腿。
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玉佩,一手翻阅蒙恬的信,边听边看,偶尔露出感兴趣的眼神,是看到又出现了几种药用物品;充满赞赏的颔首,是得知新农具效率之高;微微的怔愣迷惑,是没看懂“驱虫药”到底是什么——蒙中郎实在不知道如何用精炼的语言阐述这一部分,而夏太医还未讲到。
再往后看……
臣子们是不敢轻言判断,但秦王政听得出、看得出二位臣子的意有所指。
再将蒙恬对夏稚唯的所有调查结果一整合,秦王政得出结论不难。
他不轻不重地道:“得天所授……吗?”
夏无且立刻噤声,对这种可能触动君王敏感神经的问题装作听不见,同时低头垂眸,不敢看秦王政的面色。
经过殿外和冯劫没有用的对话,他已然意识到他那番试探心思之愚蠢。
是他妄想了。
王上的心思岂是
他能随意揣摩到的?
要是王上真起了召见夏稚唯的心思,比起旁敲侧击去劝说◢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还不如直接求情陈述事实。
夏稚唯得天所授之事不能广而告之,外人只会当她入了秦王政的眼,那让一些常年不得见君王的臣吏怎么想?轻蔑、不屑或者是不以为然倒还好了,就怕暗地里使绊子,多来两次就足够令人头疼了。
还有诸位三公九卿。
他们未必会妒忌,但绝对不会仁慈地吝啬于审视和利用。
甘罗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啊。
何况夏稚唯还是个来自楚地的小女子。
细数七国,楚国女子的社会地位最高。
在安丰县时,身为里长的韩老丈要试用秧马,韩母拉扯他、驳他面子,芙直接上手扭韩丛的耳朵,不仅韩家父子觉得有什么不对,周围人皆不以为奇。
在秦国两口子打架也挺常见,但一般都在家里,没有在外张扬的。
而在很多其他国家的贵女都不识字的时候,楚女不仅可以掌管家庭财政,还可以参政。
从秦宣太后到秦华阳夫人,已经证明,论政局眼光、手腕能力,她们不比朝臣差,然而这同时也引来了忌惮。
秦王政至今都未立王后,焉知不是受此影响。
夏无且不能评判什么,但事实就是,楚地女子的身份太容易遭受攻奸,被人利用。
若是召见夏稚唯之后,王上肯欣赏、维护她一二还好,万一王上觉得她不妥,要把她困死在某处呢?
想想就觉得难受。
夏无且并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大圣人。
但他在夏稚唯身上看到了医家未来的希望!
一如李斯对法家的推崇备至。
医家昌盛,福泽天下,是夏无且绝对无法拒绝的。
〈34〉
君王陷入沉思,大殿中无人敢出言。
片刻的安静让夏无且有种度日如年的错觉,清凉的提神香吸入肺腑,也突然变得焦灼起来。
最终,夏无且咬咬牙,主动起手行礼,小心询问道:“王上可要召见夏稚唯?”
指尖敲打在蒙恬那封竹简信上,秦王政缓缓一笑,反问道:“无且觉得寡人应见?”
夏无且语塞:“……”
这让他怎么答?
想不出对策,他干脆撇去夏稚唯的神异之处,只说她的功劳:“以夏稚唯所创之功,王上依例给予封赏,见或不见都可。但臣斗胆,不太希望王上此刻召见。”
说着就把“夏稚唯年岁小”“木秀于林”这样的理由拿出来囫囵说了一遍。
可不能提什么具体的朝臣属吏,会得罪人。
秦王政颇为意外地看了夏无且一眼,道:“你倒是喜爱这位女医。”
说完,他起身向殿外慢步走去。
夏无且躬身退了两步,待秦王政路过他后,再行跟随,其余侍从、卫士同样沿路随行跟上。
这期间,
夏无且偷瞄了两眼王上的脸色,见他只是坐累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并非生气,且神色平淡,似乎心情不坏,便半开玩笑道:“王上都说了她是女医。臣也是医家,忝为长辈,自是爱惜她的才华。”
秦王政似笑非笑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径自走出一刻钟后,带着一尾巴的人登上一座起于地势高陇处的楼阁。
登楼时,秦王政像是闲聊般说道:“太尉让寡人选择居处时,寡人一眼就定下了这处行宫。”
夏无且懵然,不明白话题怎么这么跳跃,又不能不接,只好回着万能句式:“王上喜欢,自然是好的。”
秦王政哂笑:“不,这简陋的行宫寡人还瞧不上,寡人想看的……”
低沉的尾音飘渺于空中,似是说了,又好似没说。
然而夏无且已经听不见了。
当踏上最后一层,转过墙角时,他只感受到一阵猛烈的风呼啸而过,让他不禁眯了眯眼,再睁眼时……
居高望远。
凭栏远眺。
大半个寿春城尽在脚下。
城池市井,稻田山川,猎场林囿……
夏无且看得不免出神,进而意识到秦王政方才的未尽之言。
——原来这才是王上想看的。
“八百年楚国已为寡人的大秦疆土!”
夏无且愣愣地抬头,不受控制得被面前的一幕吸引着目光,再转移不能。
那玄衣君王立足于狂风中,岿然不动。
他一振袖,抖出飒飒之声。
他随手抬起,抓握面前流动的空气,如翻云弄雨之状。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勃勃与雄心壮志,却用着厉声喝斥的语气,仿佛在斥退所有阻拦在面前的人、鬼、甚至是神。
“天下归一,唯我大秦!”
他是在向天地宣告、警告。
而不是在祈求。
他也从来不祈求。
“……”
夏无且、赵高,又或者随侍左右的侍从、黑甲兵卫,皆是呼吸一滞,被君王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近距离冲压得胸闷气短,上不来气。
随之燃烧的,是他们眼里的狂热。
无人敢开口打断君王的情绪,却无一不在心里疯狂随之呐喊。
——天下归一,唯我大秦!!!
而周围人激动得双拳紧握,脸目通红如充血,秦王政却平淡地收回手,问夏无且、也问天下道:
“夏卿,何等大才不能为寡人所用?”
“……是老臣愚昧。”
夏无且深呼吸一口气,弯腰郑重行礼。
得天所授又如何?
便是天上的仙,秦王政也得审视一番,看对他、对大秦有用与否。
何况是人?
秦王政虚扶了一把,示意夏无且起身。
“我看无且与蒙恬都很看好夏稚唯,那就一观,她要如何走到寡人面前吧。”
秦王政略带深意笑道。
“寡人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