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徐佳楠有那么片刻的出神,白凌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眉眼带笑的看着徐佳楠,有些疑惑的问:“徐医生,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说话?”
徐佳楠回过神,对白凌柔声问道:“你说你经常会做一些关于你先生的梦,而且,有很多一部分是甜蜜的夫妻情事,是吗?”
白凌微微脸红的说:“嗯,是的……”
“无比真实,真实到你的身体能清楚的有感觉,是吗?”徐佳楠继续问。
白凌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笑容却更加甜蜜了,她小声说:“是的……我感觉就像是半梦半醒之间,我的意识是清醒的,所以做的所有事,我的身体都会有感觉。”
徐佳楠低下头,第一次觉得和病人沟通,让她了解病情是一件残忍且需要鼓足勇气的事。她不动声色的叹息了一声说:“那是因为你自我催眠了,你进入到了催眠的状态中。不完全属于意识清醒的状态,但是也不完全属于睡眠状态。梦,一般出现在浅眠期,梦魇一般出现在深度睡眠期,而你的这种有感知的梦,处在……催眠状态。”
“催眠?”白凌有些无法置信的说:“我竟然能够自我催眠吗?哈,徐医生,你可别逗我。我并不会催眠,也不懂心理学。而且……正常睡觉而已,我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入到催眠中呢?”
徐佳楠看着白凌,有些难以开口的说:“其实,你一点儿都不混乱,你清清楚楚的一切都明白……不是吗?”
白凌的眼里闪过刹那的慌乱,那种不安一闪而过,随后又淡定的看着徐佳楠问:“我……明白什么?”
“……明白你爱的,根本不是人。“徐佳楠有些艰难的说出了这个事实。
白凌陡然睁大了眼睛,但是她并没有生气愤怒,也没有急于否认。而是在与徐佳楠对视了片刻之后,才问道:”徐医生,您这是……此话何来呢?”
所有人都觉得心理医生在医治病人的时候,主要是对病人进行安慰,鼓励和劝告。但其实这是一种完全的误解。只有对未成年,或者心智不成熟的病人,才有这样的必要。正常情况下,心理医生是不会扮演病患人生导师角色的。他们最应该做的,是让病人能够清醒的独立面对问题。
比如像白凌这样的病人,她聪明博学,够清醒也够理智。这个时候如果要扮演她的人生导师,说不定会被她反上一课。关键是对于她的病情来说,没有任何的好处。那么,徐佳楠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她独立面对自己的幻境。甚至,是要她独立自主的去选择,活在梦里,还是现实里。谁也没有资格去决定谁的人生,心理医生也一样。
所以,徐佳楠坦然的对白凌解释道:“很抱歉我要用这样无礼的言语来说明事实,但是你爱的人,你的先生,确实不是人。首先来说,你的家庭环境和童年经历对你造成了很大的创伤,这种创伤是持久性的,隐藏在潜意识深处的。你可能觉得自己平平淡淡,坚不可摧的长大了,但其实那些潜意识中深藏的伤疤,从未痊愈。直白一些说的话,那些伤,根本不会愈合,直到我们的生命终结为止。但是我们有选择与过去经历和解的权利,从而让那些伤在潜意识里安分一些,不会一想就痛,一碰就伤,因此影响我们的现实生活和未来人生。但是很显然,白凌,你并没有选择和过去和解。你的选择,是将自己完完全全封闭了起来。你不喜欢陌生人,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我想你也不怎么喜欢熟悉的人,你之所以觉得写作是你唯一能做的工作,是因为这个工作可以让你隔离自己,让自己活在自己的幻想和创作当中。就我们的谈话内容来看,你唯一从心底有好感的人,就是已经过世的外公。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让你有温暖的心理感受。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心理医生来说,我是很难相信你能与一个男人坠入爱河的。其次,是你的言谈中不止一次表明‘一个人生活的久了’‘已经忘记了害怕了’‘那些最难熬的岁月,是他陪着我走过来的’‘想想他,就觉得一切痛苦都能扛’。白凌,你看,你字字句句都在透露着一个信息,那就是你孤身一人。你也说了,你的背后什么都没有,怎敢不坚强?那么,如果真的有这样完美的一个丈夫在你身边,你怎会有背后一无所有的感触呢?而且,你所有的表述都是说,他陪你,他看着你,他给你,诸如此类的表达。我可以理解为,所有的痛苦经历,所有的悲伤恐惧,都是你一个人经历的,你的爱人作为旁观者,他的作用就是陪你扛过去。这在现实生活里,是不存在的。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或经营婚姻,那必定很多方面都是共生的状态,不可能有一方能够完全的独善其身,以上帝的视角去疼惜你,关怀你,陪伴你。所以我说,你爱的人,根本就不是一个活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但是一定有这样一个载体替代让你可以想象这份爱情,才能让你觉得他是你全部的寄托和支撑。再说到你的梦境,你与他夫妻之事的旖旎梦境,为什么会让你陷入到自我催眠中去实现呢?恕我直言,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存在,无法在梦境之外给予你身体上的需求。”
徐佳楠直言不讳的娓娓道来,因为白凌这样的病患,直接点破病情将会是最有效的办法。聪明透彻的白凌,好像从始至终都是她自己的心理医生,她在悲伤和创伤中长大,在心理渐渐扭曲的过程中,她为了不让自己‘疯’掉,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又一个移情方法,以此让自己“坚强且快乐”的活下去。那些潜意识深处的创伤,就这样被她用移情作用替代。通俗一点的来说,就是用某种意识,取代了病人相对应的某种潜意识。潜意识被激活变成了意识,压制的作用消失了,相对的痛苦心态也就消失了。
白凌正是用这样一个虚假的丈夫,作为移情作用,以此来抚平她潜意识中对婚姻,爱情,童年,过去,无法磨灭的憎恨和厌恶。这在心理学中是实实在在的一种疗法,也必须承认,白凌做的非常好。至少,她现在看上去美丽健康,并且幸福感也是发自内心的。爱人是假的,可幸福是真的。
相对来说,如果没有那位梦幻丈夫的移情,那么今天的白凌很可能是抑郁的,阴暗的,甚至是轻生厌世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徐佳楠在点破她梦境这一方面,始终觉得犹豫和不安。虽然她现在的爱情是虚幻扭曲的,但是一旦移情作用消失,白凌的状态,未必比现在好。甚至可能更坏的状况一发不可收拾。
听着徐佳楠说完,白凌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她没有幻想被戳破的恼羞成怒,相反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倒是让徐佳楠比较意外,但同时也安心不少。
白凌好看的对着徐佳楠笑了笑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识破了。徐医生真是厉害,我以为自己说的天衣无缝呢!原来,在你听来,简直就是漏洞百出。噩梦惊魂无底洞,甜梦醉人一场空。只是这梦,在你这里,醒的也太快了。”
徐佳楠抱歉的微笑着,她并不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得到称赞。在她看来,至少今天,她打破了白凌的美梦,同时也打破了她的幸福感。
白凌倒是很大方的笑了笑说:“别用这样好像对不住我的眼神看着我。徐医生,我能主动来这里,就证明我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其实,我是心甘情愿这样活到死的。佛说,心上有个人,活着才精神。一个人不能做空心人,总要有所牵挂,有所寄托。我找到了最完美的牵挂和寄托,我愿意这样一直半梦半醒下去。可是……直到我开始渐渐混淆现实和梦境开始,我才意识到我的病好像加重了。我以为自己给自己找到了最好的良药,良人,但是任何事情太过执念沉迷,都不会是什么好事。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来找你治病的原因。徐医生,我要的很简单,能够让我恢复正常人的认知和记忆就好,我不需要你把我变成多么开朗向上,变成有为青年,哈哈,只要不再更疯下去就好。”
白凌谈笑自若,说出来这番“诉求”就像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一样,哪里能看出她有一丁点的不正常?徐佳楠觉得,白凌绝对是那种难得一见的姑娘,也是她近年来少见的心理学特例。病人清醒的,像个医生。医生听着她的故事,像个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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