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樊东,他瘫痪的几乎是全身。这种情况,当然更复杂一些。不过心理疾病的瘫痪,几乎都不是器官缺陷,患瘫痪的人大多数心理都有一种固结的观念和阴影,他们相信,或者说他们愿意让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失去功能。心理医生要做的,就是打破心结,破除他内心固结的观念,瘫痪自然会消失。
然而直到现在为止,樊东所有的讲述当中,绝大部分都是关于那场地震的可怕和救援的艰险,并没有真正提及他心中的阴影部分。
徐佳男如同带着樊东在一个悬崖边散步,他们兜兜转转,始终不见真正重点,但是身边危机重重,随时都有葬身深渊的可能性。
可尽管如此,徐佳男目前要做的,依旧是耐心倾听。她绝对不能打断那段回忆,也绝对不能催促樊东直奔主题和重点。因为对于樊东来说,他根本就意识不到重点是什么。本能的回忆,本能的表述,如此而已。一旦打破了他目前自然而然的状态,很容易让他选择性遗忘,对此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谈话的内容就让樊东主导,何时夺过主导权,还需要最恰当的契机。
樊东看着徐佳男,然后叹了口气说:“我们都恨不能去救出更多更多的人,但是人力有限,生死不可抗。废墟掩埋了太多生命,我们能尽全力救出来的,也只有一部分。直到最后,我所在的小队救得得人数也还是停留在三十四个人。”
徐佳男抓住了一个重点,樊东说他们队到最后所救的人数还是三十四人,可是那个时候的他还没有受伤。他一定是又去救人了,所以才被砸断了腿。然而,既然救出的人数没有变化,就证明……他所救的最后一个人,没有成功。
探寻人类心理深处的秘密,是这门专业独特的魅力所在。真相已经若隐若现,樊东的病因也越来越清晰了,徐佳男的内心忍不住有些兴奋和激动。她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开口问道:“当时,你还没有受伤。那么,你又去了哪里呢?”
这个问题,让樊东整个身子都微微一震。他的瞳孔疏忽有了变化,胸口的起伏也再次剧烈了起来。徐佳男知道,这所有的现象,都证明她问到关键上了。
樊东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
徐佳男试图引诱着说:“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所以你才没有在当时和大家一起离开,也因此受了重伤,对吧?”徐佳男用心理暗示的方式,引领樊东回到当时的现场。她轻声的问着:“是什么事呢?远处又有警犬在叫了吗?还是有生命探测仪有了反应呢?一片末日般的废墟中,是什么引起了你的注意?”
樊东的眼睛在不停的左右转动,他好像被催眠了一样,被徐佳男带回到了当时的场景里,目光左右飘忽,像是害怕什么,也像是在寻找什么。
徐佳男小心谨慎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樊东声音有些颤的开口说道:“是……是孩子的哭声。”
“你听到了?”徐佳男看着失神的樊东故意重复问题,她知道,夺回主导权的时候到了,就是现在!
“我听到了!”
“只有你自己听到了吗?”
“是的,当时我身边没有战友,我确定那是个孩子的哭声!”
“然后呢?然后你做了什么?”徐佳男的提问速度越来越快,根本不给樊东考虑的机会。她如同咄咄逼人一般,让樊东直接说出心底埋藏的真实经历,而不是被意识篡改过的。
樊东有些慌,他紧紧攥着拳回道:“我……我寻着声音着了去。”
“你找到了。”
“是的!”
“在废墟中,有个孩子,被埋在下面?”
樊东开始有些痛苦,他抱着头揪着自己的头发说:“没错!那片该死的水泥死死的压着他,被埋的太深了!那孩子浑身都是血,声音已经很虚弱了!”
“是啊,那时候距离地震发生已经过去四天了。他应该快支撑不住了。”徐佳男十分技巧的激发着樊东当时的心情。
樊东忽然抬起头说:“可是我没放弃他,我没放弃他!我顺着那个空隙钻了下去,但是我的体型只能钻进去一半,还不能够到他,勉强只能让他看见我,听见我说话。”
“你要等救援。”
“是的!我必须等救援!因为我根本钻不进去,下半身被卡在废墟中过不去,我没办法救他!”
“他看到你了?”
“看到了……”樊东的声音忽然从激动变的低落,那满满的自责,不言而喻。
“我想,你当时一定坚持和他对话,让他撑下去,是吧?”徐佳男张弛有度的把握着询问的节奏。
樊东揉了揉眼睛说:“没错,他看见我的时候,忽然哭了出来。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废墟里四天,身边死去的父母都已经开始腐烂变化了,他太害怕了……怕到哭都哭不出来。看他的年龄,也就十岁左右,我想在那样无法动弹的环境下,他大概也不懂怎么叫做一死了之。那真的是求死不能的恐惧……”
不得不说,那个画面也震撼了徐佳男。一个十岁的孩子,家园突然崩塌,自己被断壁残垣压的动弹不得,没有食物没有水,就连空气都少的可怜,身边仅剩的,只有父母家人正在渐渐变化的尸体……
感觉到了徐佳男的停顿,樊东迫切寻求认同的看向她追问:“很可怕对不对?我们都觉得很恐怖对不对?何况是一个孩子……”
作为医生的理智,及时拉回了徐佳男一瞬的恍神。她点头表示对樊东的认同,他目前最需要的,就是“感同身受”。因为如果倾听者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他会觉得自己说的一切都是多余。
果然,在得到了徐佳男的情感认同之后,樊东冷静了下来,他重新靠回到轮椅上,有些疲惫的说:“我跟他说,我一定会救他出去,我会一直陪着他,让他别害怕。当时有可能那孩子惊吓过度再加上四天的掩埋,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张着嘴,嘴角都是血,虽然没有声音,但是我心里能听得到,他在说‘救救我’。”
“你就这样一半身子卡在废墟里,陪着那个被掩埋的可怜孩子,黑暗和死亡前,你就是他唯一的光和希望。”徐佳男继续给予樊东肯定。
樊东痛苦的摇着头说:“救援队来的时候,我还告诉他,有好多叔叔来救他了,让他一定坚持住,要勇敢,要坚强。可是那一片的废墟都是大片大片的钢筋水泥,甚至还有不知道从哪里砸下来的巨大岩石。要清除那地方太难了,而且稍微有一个地方动作大了,或者挖错了,那下面那点儿空间就会被彻底掩埋。没有办法,一切都得谨慎的慢慢来。可就在马上就要好了的时候……”樊东忽然说不下去了。
徐佳男抓准时机的接道:“就在救援行动马上就要成功了的时候,余震开始了。”
樊东被带入的太深了,他大概已经忘记自己刚刚进来的时候还是一个理智清醒的人,也忘记了自己现在是坐在轮椅上接受着心理治疗。他崩溃的用双手砸着自己的双腿,痛苦的大喊:“我动不了啊!我没办法抓住他的手把他拖出来!余震只才稍稍晃了几下,刚刚清理好的空间瞬间又再次崩塌了。而且这一次,更多更重的废墟全部砸了下去。我被砸中了腿和后背,这时候才切身体会到了那种无法呼吸的沉重和痛苦。而那个孩子,就在我面前……被活活砸死了。”
说完的时候,樊东双手抱头痛哭,支撑在双腿上。他的手不再抖了,双腿也有力的能撑起他的力量了。他的背依然挺拔,没有瘫痪病人那种病态的无力感了。不用他真正站起来,徐佳男已经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正常成年人的力量。瘫痪的僵硬无力,已经开始渐渐消失了。
不过樊东还沉浸在那段可怕的回忆当中,并没有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他依旧深埋着头,带着很重的鼻音说:“我明明早早就发现了他,我明明可以把他救出来的!!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孩子恐惧无助的眼神,他始终都在按我说的坚持着,勇敢着!他相信我会带他离开那个地狱,他相信我!但是最后……我却辜负了这份信任,我骗了他……我没能带他离开。”
话说至此,樊东的病因已经彻底清晰了。虽然他被救了出来,逃过一劫。但是身体恢复之后在家休养的他,心理和意识却还留在地震的灾区里。那里充满了死亡和绝望,充满了痛苦和无助,同时,也充满了他的内疚,自责,以及无能为力的愤怒。他的瘫痪,与其说是不想让自己被营救,不如说,他心甘情愿想体会被掩埋的那个孩子,所承受的痛苦。以感同身受,去代偿他没有救出那个孩子的愧疚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