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了患者的心理病因之后,就要对患者采取不同方式的心理疏导。不同性格和心理状态的人,所采用的方式也不一样。
徐佳男是专业的心理医生,她很清楚人类心理创伤绝不是几句“想开点”和“节哀顺变”就能解决治愈的。大多数长年累月积累的伤痛,无法根除的原因不是因为患者“想不开”,而是他们明明什么都看的明白,却依旧无法走出内心的阴霾。这才是最难以解决的难题。
所以在面对心理执念特别深,而且无法理智采纳意见的人,心理医生的下下策就是会对患者做心理暗示。在催眠中去暗示他,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伤痛都不在了。这样做的风险虽然高,却有效。
徐佳男就曾经亲自目睹过自己的老教授为一个总是感觉左脚刺痛的患者做过成功的心理暗示。他的方式和麦独孤很像,在催眠中,他告诉患者,这种刺痛根本无需烦恼,它们不过就像袜子一样,脱掉,就不存在了。结果,那个患者受到了强烈的心理暗示之后,真的就在每天脱袜子换袜子的过程中,渐渐再也不觉得刺痛了。
乍听起来,这似乎很玄乎。但其实仔细想想,却也是必然。因为心理疾病患者的疼痛麻木甚至是瘫痪和失去五感,都不是真正病理上或者器官损伤造成的。病因既从心理来,那就从心理去。
对何婕这样的患者,徐佳男并不打算采取那样繁琐强硬的手段。因为她觉得何婕是一个理智且清醒的人,她接受了父亲的去世,继续自己的生活,同时还会照顾到母亲和其他人的感受。这样的人,心理暗示不及与她彻底摊明病因来的作用大。
决定了方式方案之后,徐佳男就对何婕坦诚的说:“很抱歉,勾起了你这段痛苦的回忆。但是从这段回忆中,我们已经能得知你的病因了,你准备好听了吗?”
何婕的眼神从伤感变的清明了起来,她对徐佳男点头道:“没关系,徐医生,你尽管说吧。”
“好。”
徐佳男收起了旁听者的同情和伤怀,以一个医生绝对的理性态度对何婕说道:“你的幼年经历导致你生活情感的全部重心都在父爱上,母亲对你缺乏照顾,移情作用下,你对父亲的感情,既像是对爸爸,也像是对妈妈。当他突然去世,你所承受的痛苦和打击,几乎等于普通人同时失去双亲。你重复了两次父亲从生病到去世的时间,二十六天。这个过程太短太快,以至于你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接受,他就撒手人寰了。但是他的去世又不同于车祸意外之类的瞬发灾难。你既没有过多的时间好好照顾他或者为他寻求生机,同时却又日复一日亲眼目睹曾经伟岸的父亲被病魔折磨的形同枯槁。这个过程,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你心灵上的极致伤害。于是,在这个过程中,你试图寻找能让父亲,不,或者说,能让你自己舒服一点的方式。你每天扶着他,让他靠着你,尽管对一个已经半昏迷的人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但这样至少能够让你在潜意识弥补偿还,你的意识觉得这样做能让父亲舒服,他好受一点,你也就好过一点。支撑着父亲的病体,亲眼看着他容貌改变,气息减弱,直到最后去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去世的时候,你一定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孝,而是冷静理智的为父亲处理好后事,同时还要照顾妈妈,对吗?”
何婕有些钦佩的看着徐佳男承认说:“是的,父亲去世当天,我并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不知道为什么,根本哭不出来……或许,是因为我还有我的母亲吧……我爸走了,总得有人照顾她……我不能在她之前倒下,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处理。我爸一辈子爱干净,他最后这一程,我得做好了。”
何婕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异常的平静。
徐佳男微微皱着眉,微笑着说:“你哭不出,不是因为你真的坦然接受了死亡和失去。恰恰相反,那是你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潜意识里抗拒这个事实,令你根本接收不到父亲已经去世这个消息。你麻木冷静的做着一切后事,井井有条,其实都与你父亲无关。我们人类的意识,就像是精神世界的一个卫兵。它在你日常的情绪里会做出各种攻击或防御的动作,以此来维持我们心理的健康。但是一旦伤痛和打击来势汹汹,它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抵抗的情况下,它就会选择关上城门,抵御外敌。这样的做法,会让你没有那么难过,甚至有些人,会忽然忘记这一段过去,也就是常说的阶段性失忆。”
何婕好像有些懂了的点点头,但是随后又不解的问道:“那……我为什么会失去知觉呢?”
徐佳男解释道:“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我们精神意识的士兵出于防御本能关上了城门,让你能够不那么难受。但是该来的打击到底还是会发生,终究没有任何人能够起死回生或者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那么,这些强大的情感冲击被挡在城门外,该如何宣泄呢?你不哭不闹,你安静生活,一如既往的工作,交友,照顾母亲,你的生活看上去好像一切如旧,并无不同。这样严谨的伪装状态,致使那些被堵在城外的滔天痛楚没有任何缺口能够爆发和宣泄。但它们总归是在那里,不会自己离去。于是它们改变了路线,将所有的悲痛变换成另一种方式侵袭你。这就是你左手麻木的原因。你希望那条手臂能够撑起父亲的病体,你希望你的手臂能够紧紧抓住父亲流失的生命,你希望你的手臂能够为父亲缓解哪怕一丁点的痛苦,但是这些都没有如你所愿。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你的左手在你父亲去世的那一刻,就跟着一起‘死’掉了。这样的话,你所有的希望就不存在了,希望不在,失望也就不在了。何小姐,你并没有释然,你只是将所有不能不愿言说的痛苦,都发泄给了那条‘无用’的左臂上。”
怔怔的听完徐佳男的话,何婕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左手,那只原本白皙纤细的手,因为“麻木”,已经伤痕累累,千疮百孔。正如徐佳男所说,她在对这条“无能”的手臂做着惩罚,也是在对她自己的“无能”做着惩罚。
看着这只有些可怕的,布满伤痕的手,何婕忽然笑了,那是一种自嘲的笑。笑声越来越大,笑着笑着就落下了泪来。她哭着笑,笑着哭,似乎是在嘲笑那条左手,也好像是在嘲笑她自己。
徐佳男没有做任何阻止,这样有些疯狂的宣泄,没准儿是何婕这一年半以来的第一次。机会难得,她当然不会打扰她宣泄痛苦和情绪。
笑了好一会儿,何婕才哭着说:“人啊……表面看上去似乎无所不能,站在食物链的顶端。但实际上,最脆弱,最无用,也最无能……我们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我看着他痛苦,饱受折磨,我就连想替他分担一半都做不到!!更别提我想挽救他的性命……根本不可能。”
“何婕,你想替父受苦的心情,你想惩罚自己的无能,你愤怒人类的脆弱和无用,无论是哪一种,这一年半的时间,都已经足够了。你的父亲用二十六天完成了生命的轮回,而你用几乎六百二十天的时间惩罚自己,单单从这方面来说的话,我不觉得他受的苦比你更多。我想,你应该想想他最后的样子,无论病体如何形销骨立,但是他的精神,依旧伟岸强大。你撑起他的那只手,不该遗忘他曾传达给你的力量。相反,你该更有力量,承接那份千钧之力一样的精神力量,朝他一直支持你的方向,活下去。”
何婕目不转睛的看着徐佳男,认真的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但是那种难以抑制的大哭从未停止。
尽管徐佳男是一名医生,理性如同职业操守一般。但是看着何婕那样锥心刺骨般的痛楚,心里也难免阵阵发酸。心理疾病治疗的不完全都是精神病患者,有些时候,那些“发疯错乱”背后的故事,往往令人唏嘘不已。
“徐医生……我……”何婕哭到几乎难以顺利说出一句话。
但是徐佳男却极其了解的说:“是不是忽然觉得特别累,特别难过?没关系,这种感受,一年多以前你本就该有,是精神改变了你当时的状况。回家后好好睡一觉,醒来你可以去墓园看看父亲。当你能够面对他的墓碑时,你的左手,就回来了。”